祝今_

十八线写手祝今

【原创】得失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呢?”


昏沉的灯光笼罩在这个身材短矮的老人身上。他看上去很不安,双手用力绞着,浑浊的双眼四处张望着,不肯直眼看我。
还是不愿意回答啊。我叹了口气。
“她,就是那个‘她’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你还记得吗?”迫不得已,我只好耐着性子将问题重复一遍。
老人低着头打量着地板,缄口不语,以沉默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铺天盖地的死寂。
我捋了捋头发,努力地使眼前这个自闭的老人开口说几句话——哪怕是一个“嗯”也好:“听说您很喜欢吃苦瓜,为什么会喜欢吃这种蔬菜呢?很少会有人喜欢吃苦瓜的吧。”
老人忸怩着搓了会儿泛黄的白衬衫的衣角,终究还是开了口,低声回答了我的问题:“因为她说这个有营养,她也爱吃这个,”老人抬起头来,没有一丝丝光亮的眼珠似看非看地对着我的脸,“就是,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又低下了脑袋,漠不关心地拨着纽扣。
又是这幅世界与自己无关的模样。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回答。
我再次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记道:“6月22日,病患情况略有好转,不再拒绝进食,但仍吃的不多。拒绝谈起有关于其妻子的事情与话题,亦拒绝回答有关妻子的问题……”


“还是要经常开窗呀。不然会很闷的。”我一边推开布满灰尘的窗子,一边像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一般,絮絮叨叨地嘱咐着那个年纪足以做我父亲的老人。
照例打扫完房间后,我又一次做到他的对面:“今天心情怎么样?喜欢这盆绿萝吗?”我指了指摆在他床头柜上的绿植。
老人快速地点了点头,仿佛承认是件羞耻的事,轻轻点了下下巴后就扭过头不说话也不理我了。
我摊开笔记本,习惯性地用哄小孩一样的语调询问:“那今天,你愿不愿意和我聊一下那个‘她',或者是这盆绿萝呢?”
没有回应。
还是不太乐意啊。我歪了歪嘴,寻思着如何进一步打开他的心门。
老人事实上并不老,四十出头,正值风华正茂事业有成的时候,可不知为何,其他的同事总是乐于叫他“老人”而非原名,久而久之,仿佛他的户口本上姓名这一项,写的就是老人这两字。
他并不穷,甚至可以说是个百万富翁,至少我脚下的这座别墅以及别墅后的几顷密林都算作这位病人的财产内。
照常说,身家如此的中年人,在大众印象中总是一副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猥琐模样。可眼前这位呢?没有啤酒肚,甚至比我还瘦;没有奢侈品,甚至衬衫短裤板鞋万年不变;没有豪气,甚至畏畏缩缩不善言辞。他只有满脸的深壑与眉梢的白毛——这些都是他妻子的“馈赠”。
我看了看被贴在房间内最醒目的位置的标语“没有人会是一座孤岛”,揉揉眉心,沉吟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像是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突然被修好,中年人的眼中顿时升起几丝光亮,剧烈地颤动几下,最后却是回归黑暗:“碧萝。我记得的,我不会忘的,她叫碧萝。”
我别有意味地长望了一眼那盆绿萝。
碧萝啊,还挺好听的呢。
“她长什么样子呢,好看还是一般?”
他将双手认真地摆在了桌板上,宛如刚入学没多久的小学生。那双无光无神的双眼也不再游离,而是如聚光灯一般直射我的双眼,“好看。好看得就像天仙下凡。”
我暗暗点头:“那,那你还记得她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吗?”
“1998年12月29日凌晨四点。”坐在我对面的这位病患低声却流利地报出了一串数据。
有戏。


从另个同事嘴里,我曾了解到这位未老先衰的可怜男士不仅拒绝与他人交流拒绝进食,而且缺失了部分记忆。
“从检测情况来看,不像是患了阿尔茨海默氏症。记忆缺失也更像是自身选择性遗忘,而非病证所迫。再根据家属的报告,似乎是有过心理打击,估计是这个原因种下了病根。”


我迅速记下老人刚刚的情况,低着头继续追问:“那,你晓得她为什么离开你吗?”
说完后才意识到似乎不该问这个问题:对方刚刚愿意去试着打开一点心扉,而我这个无礼的倾听者却是要求他快速地揭开所有创伤。太缺乏考虑了,我自责。
老人的头颅又一次埋进了阴影之中。我明白这次是我的不对,默默关上笔记本,准备起身道歉道别:“那,那个,很抱歉。如果您累了的话,不妨吃点水果,休息一下。”
在我起身时,我从老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任何情绪。不安地踱了几步,我扭动的门把手。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我。肯定,一定是我惹她生气了。”
我回到位置上悄然坐下。
“我总是这样不懂事,不理解她。”
我再次摊开笔记本。
“她爱吃蔬菜。从酸的到苦的,从红的到白的,她都喜欢吃,她还对我说这是长寿的唯一秘诀。我却不信,我当时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爱吃肉的,什么肉都喜欢。她不止一次劝诫我说不能多吃,会影响健康的,每次我都是暴躁地打断她,斥责她,奚落他。而她什么都不说,一个字都不说。我总是这样不理解她,嘲讽她。”
“她爱看书。我没见过一个家庭主妇像她那样热爱看书。整个书房都是她一本一本塞满的,每一本都是她亲自买来或从好友手中拿来的。她总是皱着眉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极慢地看,每看完一页都要愣神几秒,闭眼顿首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继续看。她独自抱着毛毯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我在卧室里盯着电视,我在客厅里和客人大声吵闹。”
老人声音逐渐打颤,好就像信号不佳时听的录音一般,时断时续,常常是上一句话还在正常地叙述,下一秒便哑着嗓子声音打颤情绪失常。明明不长的两段话,愣是讲了近五分钟。
我安静地收起了本子。我觉得不该分神——这是一种不敬。
“……她尽着一切妻子该尽的职务。就连一些不属于这些范畴内的事情,她也在认真尽力地去完成。可我一直在挖苦她,就好比奴隶主,对,奴隶主一样,压榨着她。我总是这样不理解她,也不试着去理解她,我甚至没有去关注过她,仿佛她只是个家具,只是个女仆似的!”
老人的情绪逐渐亢奋起来,脸上激荡着激昂的神情。可他又不安着,悔恨着,自责着。这多样的情绪使他的脸一时间涨红甚至青紫起来,我连忙斟了杯凉白开给他,生怕他一时气没喘上来便如此撒了手。
我紧盯着老人喝水时的神情,意外觉得他就像一位旅者,之前他迷惘,他沉默,他不理解这个世界怎么突然变了。如今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记忆——尽管这当初是由他自己抛弃舍去的——通过一盆绿萝,他终于爬过了那片荆棘丛,迈过了万丈深渊。
喝完水,老人转瞬又投入到了回忆之中:“她不是没有发过脾气,她甚至诅咒我咒我怎么不早点去死。可这些,这些不多的恶毒,都是在我大骂毒打她之后才被逼迫出来的。”
他拿手掩住了面庞,我无法再细微地去观察他的神态从而去分析他的心理,他拿手关死了对外的情感阀门。停顿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喘着气,像百米冲刺后一样吁吁地接着描述:“她恨我,她当然恨我。可她仍然默默地承受了三十年。她十七岁的时候嫁给我的,那个时候,那时……”
戛然而止。我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和抽噎声。
我试着拍了拍他的肩:“别哭了,别伤心了。”才发现我除了安慰什么也做不了,而就目前看来,他甚至更加伤悲了。
他需要独自冷静一下。我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将门带上。


这是一座鲜有人烟的孤岛,位于中国地图上的犄角处,就一粒灰尘大小。老人的别墅立于海边的石崖上。从观光角度来看,不得不说这个地理位置确实是棒极了。
此时白云围卷,整片天空都是深邃的鸭青色,让人无法一眼望到底。海面上碎着片片湖绿,分割它们的却是深沉的蔚蓝。带有丝丝料峭的岚风从天际吹来,我裹紧了西装外套。
老人的妻子在一月份出走。那个刺骨寒心的数九隆冬天里,那个被誉为“天仙下凡”的女子只带着一包衣物离开了这个男人。万家团圆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的。
“没有人会是一座孤岛”我又想起了这句标语。是的,没有人会是一座孤岛,因为我们有记忆。记忆会作为桥梁连接我们,它会使我们忘却自己事实上微不足道并且孤军奋战的事实。可只要我们失去哪怕一丝一毫的过往,我们便仿佛断了那根与他人与世界的交流丝线,我们就会不知所措,被孤独感包围。
老人便是这般,自以为丢了这根绳索,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忘,只是选择忽略罢了。
悲观点讲,每个人都是孤岛,只是暂时没认清而已。
我一直以为这位老人便足够凄惨,殊不知,所有可见的凄惨背后都有另一个更为宏大的沉默的悲剧。我撅着嘴踢着脚下的碎石,忽然想起同事对我说的后半句话:
“这个病患拒绝进食,除了一些蔬菜,他几乎什么都不吃,我们给他送去的猪鸡牛羊肉他每次都是丝毫未动退回。他也拒绝接受外界的信息,不看电视不看报,只看书,还只看那些从原来家里带来的书。”
人性,所有故事最后都绕不开的人性。我又叹了口气,失去賦予了得到這一詞意義。
眺望远处,青得化不开的天空上,几只海鸥并肩颉颃,只有一只独脚海鸥独自落后。


返回别墅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张头张脑的邮差。
“你好,请问这房子的主人……?”
“是有信吗?”我点点头,“那,给我吧。”
看着邮车绝尘而去,我端详着手中的信件,心中暗自惊讶于如今竟还有人写信。
回到房间,老人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废纸篓里多了几张纸巾和白纸。现在,他坐在床上,双眼幽幽地从窗中遥望远方。
“有你的信呢。”老人乜斜了我一眼。我坐回椅子上:“也许,是你的孩子给你写的呢。”
拆封后抖了几下,一张信笺从袋中掉了出来,我正想好好给老人大声读一下这封信,却是哽在喉口说不出来。



纸上只有两行四个字:
“已死。勿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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